四 (第1/2页)

    崔嘉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，被雨吹倒的帐篷，泡了水的药材，还有受伤的村民，一股脑地堆上来。他们只是一支义诊的小队，本就缺少人手，平日里已经不可开交，现在几乎没有喘息的时候。

    柳明昭本想出门帮忙，但看了一眼身上勉强裹着的衣衫，只好把自己的湿衣拎起来抖了又抖。

    崔嘉若回来已是天黑，柳明昭甚至睡了一会，直到他进门才醒。屋里漆黑一片，崔嘉若双手都占着，让柳明昭点灯。

    “都这个时候了，七哥饿了吧。”

    端进来的东西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，一点薄粥，两块粗粮饼子，柳明昭觉得自己最落魄的时候，都没吃过这么粗糙的东西。

    似乎因为他迟迟未动，崔嘉若才低头笑了笑，把碗筷放到柳明昭面前。

    “粗陋了些，但这里情况不好，七哥若是嫌弃，改日再请一回好酒赔罪。”

    柳明昭摇摇头，拿起来咬了一口，他确实高估了自己，咽得喉咙都痛，端起碗喝一口粥，寡淡的米汤还带着一股涩味。他不好拂崔嘉若的意，也知道现在能拿出这些来，对灾民而言已经是活命的希望，甚至这一点东西，他怀疑是崔嘉若从自己的口粮中分出来给他的。

    但他实在吃不下，勉强就着水一样的稀粥吃了半块，就再也咽不下去。崔嘉若早有预料，他初来时几乎三天都没吃东西，他从小养得精细，在万花时也因为身体的缘故，吃食上一向很注意，头一次碰这样粗糙的粮食，胃疼了一整晚。

    “吃不下别勉强，就是委屈七哥了。”

    他方才就猜到柳明昭必然吃不了多少，自己的那一块便没有动，此时拿起柳明昭剩下的半个，直接咬了一小口。

    “不能浪费，这个待会送回去。”

    明明是很正当的理由，但在柳明昭的眼神下，他总觉得有一点心虚，低头吃饭不说话了。他吃东西很慢，还保留着以前的习惯，细嚼慢咽，一点声音也没有，一块粗饼也被他吃出珍馐的模样来。

    柳明昭嗓子里还残留着粗粝的摩擦感，他看着崔嘉若吃东西，眼神从诧异慢慢变得柔和，他就知道，崔嘉若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“这些东西，你家里喂马都不吃。”

    他打趣着，却见崔嘉若微微皱了下眉，眉目间露出几分怜悯，轻轻叹息道：“朱门酒rou臭，路有冻死骨，七哥，有时候我真的恨自己，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已经做的很好了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把最后一点粥咽下去，看着空碗底叹气，摇头道：“我虽然离家，但这些年已经享足了优待，若不是生在崔家，我这样的孩子，你知道会怎样吗？”他盯着柳明昭的眼睛，苦笑了一下，“会直接丢弃，冻死，饿死，总之没有活下来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柳明昭皱眉道：“这又不是你的错，你学医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，我劝你还是早些回去，不要再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哑然回望，柳明昭正色道：“你是在救人，不是在赎罪，这天下受苦的人千千万万，难道都是你的错？你又要还到什么时候？”

    崔嘉若闭了闭眼，低声回道：“若有疾厄来求者，不得瞻前顾后，护身惜命。”

    柳明昭一巴掌拍在他后脑，崔嘉若被打懵了，捂着头呆呆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你是大夫，不是神仙，懂不懂什么叫量力而行？”

    “可师父说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师父难不成，还教你割rou喂鹰？”崔嘉若张了张嘴，他的话被打断，柳明昭气不打一处来，又在他头顶敲了一下，“我看他们也不用求神拜佛，我这里就坐着一个真菩萨。”

    “七哥！”崔嘉若被他这一通冷嘲热讽弄的哭笑不得，“我不是那个意思，我只是觉得，我既然生来受人血rou供养，所学便该反之于民。”

    “更何况，我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能好过一些罢了。”

    柳明昭知道他这样的想法不是一两日，世家的财富自然是自下而上层层而来，崔嘉若能想到这些，是他的善良，却不是他的过错。

    “有慈悲心是好事，但是做个好人很难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笑了笑，他垂眸时眉目含着悲悯，端庄如佛子，一字字掷地有声：“但我想做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柳明昭凝视半晌，泄气般笑了一声，道：“好，你做好人，我护着你就是。”

    不等崔嘉若再开口，柳明昭已经解释起来：“怎么说我也是你哥，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这一会终于恢复了他的善解人意，没再客气，只是笑着说一声有劳。

    这里的事情太多，柳明昭留了两日，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，走前给他留了个锦囊，崔嘉若打开一看，是些银钱，明了柳明昭的心意，便没有推辞，只说替百姓道谢。

    柳明昭骑在马上，更是比他高出一大截，故意弯腰去摸他的发顶，崔嘉若也没有躲，好脾气地冲他笑笑。

    “回去送个口信，我到长安去找你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说好，但柳明昭环着手臂看他，神色略带不满，崔嘉若疑惑地仰起头，柳明昭用马鞭敲了一下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连送到哪里都不问，可见你心不诚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心道他是真的忙昏了头，没想起来问，若不是柳明昭提，他大约要等到送信的时候才两眼一黑，不知该送往何处。于是他只好道歉赔罪，请柳明昭留下讯息，再三保证事情结束一定去找他，才得了一个不冷不热的笑。

    这一别就又是三月，崔嘉若随着同门一并收拾帐篷物资，带来的药物大部分已经消耗殆尽，剩余的一点口粮也留给了村中的老弱，他们还有一个冬天要熬，但活下去就还有希望。

    比起近三年的分别，反而是这百日更让他觉得漫长，曾经他是真的觉得以后不会再见面了，尤其是和崔家决裂之后，除了霸刀山庄，他想不到他们还有别处可以相遇。

    缘分这种事一向不讲道理，就比如他绝不会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，柳明昭的故事里有风沙也有锦绣，唯一的相通就是万众瞩目。他好像天生就在光里，走到哪都能吸引大半的目光，于是大半豪杰愿意与他相交，他也从来不缺朋友。

    但崔嘉若更想不到，柳明昭说带他见一见朋友，会是在这样的地方。算不上多么出格，只是比普通的酒楼热闹，台上歌伎舞姬乐伶一个不少，包间里还有几个美貌的随侍。

    崔嘉若脸上笑意一僵，在背后拽柳明昭的袖子，悄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。柳明昭不明所以，搂着他的肩膀把人往前推，手掌在他腰上一搭，崔嘉若就僵了身子被推得向前踉跄两步。

    “放心，不会乱来的。”

    又不是青楼，崔嘉若的反应怎么还这么大，柳明昭是真觉得崔嘉若太容易害羞，都是及冠的人了，怎么能一提到姑娘就脸红呢，如今也没了人给他张罗，岂不是要孤独终老？

    他自认红颜相伴才是美事，身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美人作陪，既然要罩着崔嘉若，就该给他长长见识才是。

    他的那些好友自然是同道中人，崔嘉若坐立不安，勉强撑着互相介绍一番，便坐在那盯着自己的手，多向四周看一眼都不肯。

    “七少带来的小朋友也太客气了，怎么连酒都不喝。”

    崔嘉若刚想说话，一只柔软玉手就握住酒杯添满，又来握他的手，崔嘉若撤手躲避，好不尴尬。柳明昭见状暗笑，手臂一伸截下他的酒杯，一口饮尽向四周亮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