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日与金孝臣 (第1/1页)

    自从母亲走后我厌倦了过纪念日。

    过去她总会庆祝每个节日，哪怕再忙她也尽量为我准备上一个礼物或一顿晚饭，春节时我们会到外婆家吃年糕汤，我短暂的享受过这些特别的日子。

    我始终认为节日需要和家人一同度过，外婆或许也这么想，所以在母亲走后她就不再过春节了，我不是她的家人。可能这就是我来到罗伊的愚蠢的原因，我总想该有些家人一起过节。

    家里新来的晚辈年纪都不大，一群孩子会聚在一起过圣诞，长辈们则只有在春节时才会和我走动，要我去祭拜一下孔真勋。

    我不喜欢这群老头，浑身充满腐朽的软木的难闻气味，他们嘴上嚷嚷着“革命”，本质却只剩下一股铜臭，无端的挑起是非，战争，来换取比足世界而言微小的金钱和权柄。这些长辈也不喜欢我，因为我无心与谁争斗，我早就想从这池浑水中抽身。

    孔真勋死前和我说了很多，我记得最清的几句是：“要照顾好这个家。要对抗，对抗，直到实现完全的独立。要联合，要迅猛，组织起一切能组织的力量，利用好所有可支配的条件。”

    他没能看到美国和阿富汗支援我们的那天，我也没让这场会议开始。那群老头想赶我下台，好更明目张胆的与塔利班勾结，以获得在国际上更响亮的发言权，但我压抑着他们，我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毫无斗志的呆子，不再主动挑起任何事端，我辜负了孔真勋。

    他们背地还会组织那群孩子成为士兵，也会在会议中筹划数不清的战争与暴乱，走私毒品和武器让他们富得流油，但他们还不满，他们想要更危险的专权。他们将一切都美化成革命，连晚辈也痛斥我是个没有骨气的懦夫，而我任由他们。

    我总有一天会死的。在我踏进这个大家庭时我就明白，我再也无法脱身。

    我能做的有什么呢，我只有不管任何事任何人，他们在我眼皮底下尽情的放肆，我就维持着缄默，以让所有人都认定我毫无威胁。所以他们骑到了我头上，我想他们做梦都等着我死的那一天。

    他们可能没想过我还会活着回来，在我联系上他们时我能听到明显的不可置信，我只是告诉他们中国这边解决的差不多了，我想回家看看。

    在我告诉闫赴时他显得不那么意外，他好像早就预料到有一天我会带他回韩国，我想他和我一样没什么需要割舍的，所以我没告诉他我的计划，我在等他迁就我的盲目。

    他同意了，他一定会同意的，给他办好了护照和签证以后我们就出发了。本来我想过让家里人带我们出境，但那对于他来说太危险，我暂时不想让他重新面对这些。

    蔚山的街道与我离开时没什么不同，我们就近找了家酒店。他是第一次来韩国，为了我而离开他最熟悉舒适的环境。那天晚点他靠在窗台，江边的风一直从窗外吹进屋内，让他不得不把面前的碎发掖在耳后，他回头朝着我笑，让我不自觉的凑上去伸手环抱他。

    “我想去看看母亲，你跟我一起。”我将下巴抵在他肩膀。熟悉的街景使我脑中浮现了过多的记忆，过去我逃避了太久，现在它们正来势汹汹的找上我。

    他总是能看出我陷入怎样的情绪，他抬起胳膊搂着我，手掌舒缓的一下下轻抚我后背，他问我：“她埋在哪？”

    “外婆家后山里，在农村。”

    他大概是能明白我带他见母亲的原因，因为他捧起我的脸凝视了一会，接着捋了一把我额头散落的头发。可能是我的眼神看上去已经很疲惫，他问我累了吗，我点点头，惹来他又一次发出了一声笑。

    我们是第二天一早出发的，我本来想买些什么带给她，但走到商店里转了好几圈我们俩都停在了酒架前。

    “…你mama喜欢喝酒吗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很喜欢。”

    最后我们就只买了两瓶烧酒，为了下酒我还买了一盒牛rou。这些年我没去看过她，所以我也不知道正常该带些什么，我想她应该不在乎，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告诉她。

    转头没看到他的身影让我吓了一跳，迅速环顾一圈后我在一个橱窗前找到了他，我加快两步走到他旁边，他指了指柜台问我说：“买个蛋糕吗？”

    我惊魂未定，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：“…你想吃吗？”

    “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，你说你家人走后你就不过节了。”

    但我和你一起过了春节。我不知道他懂不懂这其中的含义。我还是点了点头，接着问他：“今天是什么节日吗？”

    “你的生日，去年的这一天我在医院里，没给你过上。”

    “…生日过不过都无所谓。”我不是毫无理由的这么说。我的出生不是受人期待的，那只是母亲的一次心软和一生的无奈，除了母亲也没人为我庆生过，没人需要我存在。

    “不行，你出生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，我得庆祝一下。”他说完又指了一下柜台里的一个蛋糕，催我跟柜员说买下来。

    他的话让我一时间没想起该如何反应，愣在原地傻站着，我感觉自己的样子应该有点蠢，因为我突兀的笑了一声，后知后觉的默念：这个人会期待我存在。

    我们还是买下了一个蛋糕，一个黄色的，上面放了个翻糖房子的傻蛋糕。我问他为什么选这个，他说：“这是我给你选的家。”

    我们先到了外婆的房子门外，我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。我曾在这间破败的，只有三十多平的屋子里和我仅剩的血亲生活了五年，然后看她和这房子一样日渐颓靡沧桑，最后送她与母亲一同离开。

    “进去吗？”他问我，我摇了摇头，我从不怀念这段生活，也不留恋这间屋子。

    “你的中文就是你外婆教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嗯，她是朝鲜人，小时候在吉林那生活。她说她死后我可以去中国生活，到那边只要我会说中文就总能讨到一口饭。”

    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下过雨，山路不太好走，直到黄昏我们才找到那两个立着墓碑的土包。我走上前确认了碑上的名字，这是母亲和外婆。

    “…这就是吗？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，我母亲金淑珍。”

    他把手里装着蛋糕的纸袋放在了墓碑旁，蹲下身去拔碑前的杂草，拔出一块空地以后，他拧开一瓶烧酒倒了一杯在地上，又自己喝了一口。他露出了一个我常见到的，热情的笑，他的语气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活人，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说：“终于见面了阿姨，我听你儿子讲过很多你的事呢。”

    他让我以为母亲真的正坐在我面前，或许正牵着他的手，一边轻拍他手背一边问候。母亲会说什么？她可能会问我们一路上辛不辛苦，现在饿不饿，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…

    我不想让他听懂，所以我用韩语回答：

    “??，?????????.”

    他也没问我，只是打开了蛋糕拿出两把塑料叉子，他喂给我一口，又切了一块放在地上，他拿了一块提前带着的毛巾，淋上点酒替母亲擦拭碑身，我们一人一句闲聊一样和母亲分享平常的生活。

    等我们清理完两尊墓碑时天快暗了，我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客车回到街里，随便找了家旅馆休息。临睡时我问他蔚山怎么样，他说：“很清净，比奉阳适合养老。”

    我想带你留在这。但我没说出口，我只是关上了窗边的灯，告诉他：

    “睡吧，明天带你逛一逛我长大的地方。”